在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商业社会,经济高速发展刺激了产业的转型升级,推动着城市的更新。以空间为载体的城市风貌也因此在不可逆转的发展规律中变化着模样。自本世纪初起,中国房地产行业开始向创意地产阔步进军,根植于城市的历史文化,在有限的土地资源中营造无限的创意价值。对此,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王伟强教授立足上海发展现状,分享了他对创意地产在城市更新中的思考。
田子坊
全球城市文化与经济的双轮驱动
在“上海2040”总体规划中,提出了建设“卓越的全球城市”宏伟目标,要把上海打造成“令人向往的创新之城、人文之城、生态之城”。为此,城市发展的驱动力将主要集中在“科技创新、文化营造、生态建设”三个领域。在新一轮总体规划中也提出城市发展要牢牢守住“常住人口规模、规划建设用地总量、生态环境和城市安全”四条底线,坚持“底线约束、内涵发展、弹性适应”,探索高密度超大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创新发展模式。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快速发展中的上海既注重城市扩张、新城建设,也注重旧城改造、城市更新。无论是“退二进三”政策,还是发展“创意产业”,都是在存量当中搞开发。
这其中,不同于以往简单粗放、彻底格式化改造的“新天地”项目无疑具有里程碑价值,“新天地的开发者很早认识到消费社会中‘符号消费’的这一趋势,因此通过复建石库门的建筑形态,保留、利用一些历史符号来满足人们对消费社会时代的需要,从而取得商业上的巨大成功。但是从对石库门历史建筑保护的角度来看,我个人不是很认同这一做法。但不可否认的是,新天地的开发在上海的城市更新中具有划时代意义,它的出现给当时旧区开发提供了新的出路。”王伟强解释道。
2005年,随着上海以田子坊为代表的、通过老厂房或仓库改建的18家创意产业区获得授牌成为第一批创意产业集聚区,国内以创意商业区、创意办公楼、创意园区为主的创意地产亦显得愈加蓬勃。“田子坊让我们看到另一种更新模式,具有小规模、渐进式、自下而上的特征,非常具有活力。”历史文化符号的加冕使得创意地产附加值倍增,而商业的成功也成为了让旧区活化的强心针。“文化需要载体,有如诞生于上海半殖民地时期的石库门房子,其建筑形态是中西合璧、华洋混杂的,而海派文化正依附于此生长。因此,在市场经外滩与陆家嘴,新旧建筑群隔江相望田子坊 夜景济环境中,有时未必只是商业需要选择文化,而是文化有时也需要通过商业运营的价值最大化来呵护培育。”王伟强说。
田子坊 夜景
“上海应该多几个‘田子坊’”
位于上海泰康路210弄的田子坊,被誉为“上海创意产业的发源地”。1998年开始,陈逸飞、尔东强等艺术家先后入驻,陆续吸引了一大批优秀的创意工作者聚集于此。1999年,艺术家黄永玉为其提名“田子坊”,取自中国古代著名画家“田子方”之名,喻意此处是艺术人士的集聚地。从建筑空间而言,具有大空间特色的老厂房、老仓库及具有浓厚历史文化价值的石库门民居混合,能够为艺术家们提供创作所需的灵感与思考;而艺术家们所流露的艺术与时尚的创意氛围,也为原本破败的建筑与街区带来了生气与活力。
“田子坊不是一个政府主导的项目,它通过转租的形式萌芽,发展则依托于市场的调控。但由于它里面里的房屋大部分是公有住房,转租行为因此不受法律保护,加上私自将土地使用由住宅改为商业,使得田子坊的起步存在违法现象。但要认识到,它的成长是一种城市发展的客观规律,当它成长为一个品牌并对上海形成正面影响的时候,我们很高兴看到田子坊获得了政府的特许,我认为这对于城市发展、城市更新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王伟强说道。或许正是这样一种自下而上的自发性开发模式,让田子坊保留了关于老上海记忆的一份真实性,也正是因为这份“真实”,让它成为了上海创意地产中难能可贵、甚至不可复制的一个。
然而,田子坊的成功是“空前”,却也带着“绝后”的黯淡。许多想要借鉴田子坊发展模式的旧区如静安别墅、永康路等都被现行制度拦截。“法律法规的存在本质上是为了推动社会进步,今后该如何针对老建筑的开发和保护做出适度调整与修改,是值得相关方思考的问题。不遵循土地经济学发展的规律来做制度上的变革,最终只会抬高社会成本,降低城市效益,对于和培育城市特色、焕发城市活力都得不偿失。上海多几个田子坊,这个城市才更有味道。”
新天地 夜景
城市更新犹如年轮,各时期建筑群都应存在
“城市发展是有机的,不可能和过去完全割裂,它是一个渐进的生长过程,也是一种很重要的文化现象,因此对各个时期历史建筑的保护,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传承。”王伟强说。作为我国近代工业的发源地,19世纪起,上海开始在东方土地上书写自己迷人又颓靡、富有而强大的城市历史,大批优秀的历史建筑记录和见证了中国工业文明的发展史,是上海19世纪40年代以来城市变迁的缩影。
“上海旧城在文化方面的价值非常高,所以我们呼吁在城市的更新中注重对历史文化的保护,强调城市的发展要做好新、旧城区之间的关联性。例如上海浦东新区的开发,通过修建桥梁、隧道、地铁等基础设施来打通浦东与浦西在交通方面的关联性,在过去钟摆式来回的人潮中逐渐为新区积聚人气,更快更好地成长。”王伟强继续说道,“因此我认为,城市的更新应该呈现一种如树木年轮一样的发展轨迹,好的城市发展应当把各个时代的印记都留存下来,成为人们的历史记忆和城市的文化现象。同时,它的各个年轮圈层之间的关系也需要平衡与和谐。短期内爆发的拼贴式发展,贫富差距、交通、房价等各类城市矛盾都会更加激化。”
外滩与陆家嘴,新旧建筑群隔江相望
《胡润百富》:除商业化之外,城市旧建筑群是否还存在恢复民居的可能性?
王伟强:以上海石库门为例,它之所以衰败,是因为解放之后住房短缺,导致一套房子住进了三、五户人家,形成“72家房客”的状况,这是一个直到现在都没有能够彻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大多石库门房子的产权是公有住房,租客只需支付相对低廉的房租,但由于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支付维护房子的额外费用,导致居住环境与建筑的破败。随着上海基建大兴、经济发展,公共投资最终都溢价到了土地地价上,石库门房子的升值让政府协调租客分户、搬迁的工作受到极大阻碍,尽管这是有法可依、有据可循的。所以石库门要恢复到一套房子一户人家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现行财税、法律法规、住房政策等制度的不完备,让这件事得不到圆满的解决,造成了社会财富的浪费,对优秀历史建筑本身来说也是一种损害。
《胡润百富》:以商业活化旧区的根本推动力是什么?对城市更新有何意义?
王伟强:以创意园为例,从前城市边缘的工厂地价很低,因为政府不依靠工厂土地赚钱,而是通过工厂创造就业、启动生产,从而创造GDP和税收。城市逐步发展到今天,很多原本边缘的工厂被“圈”到市中心来了,造成工厂土地价格上涨,它的价值此时已经远远超过工业用途可以创造的价值。随着产业调整,企业转让土地用途可以弥补亏损,这时其中一些好的厂房、历史建筑被顺势转型开发成为创意产业园,不但用它自身的历史文化氛围迎合了创意产业的需求,也同时极大地释放了土地本身的附加值。因此,土地地价的升高推动城市更新,不仅仅表现在城市外在面貌,其核心是土地使用方式的升级促成了城市产业的升级。如果没有认识到这个转变,城市更新是不可持续的。
《胡润百富》:当文化被当作符号来消费,文化该如何在商业社会生存?
王伟强:在商品经济下,文化产业越来越难以独立存在,除了政府扶持的一些小规模非盈利的文化业态,更多的是需要通过市场行为来谋生。比如书店,过去书店的核心在于店主,哪怕是新华书店,他是懂书并且知识结构往往在一个特定领域的人,但书不是普通人生活必需品,毛利高了没人消费,毛利低了都支付不起房租。所以导致今天很多大型连锁书店,甚至豪华书店的出现,其实这是去除了“店主”的角色,把书店变成了一个用“书”来做文化符号的混合的商业模式,最典型的是诚品书店,这和过去书店的本质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所以我们会看到“文化”本身在市场经济环境中求发展是需要创新的。政府应该更好地承担起文化发展的重任,要把文化作为公共产品来重视。
《胡润百富》:您如何看待当前中国创意地产的发展?
王伟强:我觉得这阵热潮从2000年左右开始到现在,发展已经比较成熟,呈现出一定的规律特征。刚起步时这些项目租金都不贵,能够吸引艺术家、画廊、设计师入驻。但人气的聚集提高了商业价值后,租金随之高涨,使得原本这些真正的文创人士无法支付高昂的租金而选择搬离。这种潮汐现象在上海田子坊、M50、北京798,包括纽约Soho区都曾出现过。从它早期发展的初衷来说并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但市场经济发展的规律同样很难抗拒,这种迁徙似乎像是多数艺术家的宿命。但是艺术家总是眼光独到的,他们所驻扎过的地方,总会欣欣向荣,像是城市更新的播种机。尽管业态会发生改变,但以历史建筑改建而来的创意地产项目不会被轻易改变,无论是它的建筑本身、历史空间发展、它的形态特征、还是它的地租级差,只会越来越好。
田子坊 夜景